[团兵]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


动物代餐引发的猫狗故事。


都说猫没感情,养不熟,起初我不信这话。毕竟我曾见过一只猫与一条狗相处得很好,猫又怎么会是无情无义,冷血冷心的动物。噢不好意思,忘了介绍,很久之前,我养过一狗一猫,那真是非常、非常、非常陈旧的往事了啊——久远得像前朝还未覆灭。

猫是黑猫,不亲人,不过也不会随意咬人就是。狗是什么品种,我记不清楚了,只记得它温驯,松软而又充满暖意。这俩时常待在一起,反倒显得与我这个主人没什么相干起来。

原本我只养了一条狗,至于这猫,纯属意外。

住得偏僻,乡下地方养狗从不牵绳,喂的也是平时人吃的饭菜,那会儿,哪来专门的狗粮呢——但狗总归是很好养活的。白天它会去外面晃荡,田垄上转转,山坡下逛逛,饭点到了,自然会出现在家里圆桌底下。等到要落门闩了,狗也晓得自己乖乖归宅,在不大的草窝里睡至天明。

本是这么平淡的日子来着,直到那天。

一个落雪的夜里,天色已十分暗了,四周都安静下来。很多人以为鸡只在清早报晓时叫唤,其实不是的,至少我所知道的现代鸡,鸣叫根本就没有什么规律,高兴了就叫叫,不高兴了也叫叫,隔壁老王开始嚎,那我必然不能输,一天到晚都能听到别家的鸡喔来喔去地踩坏了菜田。

可现在连鸡也不叫了——太寒了。像一切生命最终都会凋谢于这个冬夜一样。

而我在等狗回来。早就过了点,往日这会儿,它已经安稳地蜷曲进自己的狗窝,舔会自己的皮毛,放松地睡下了。我慌起来,怕它在外面吃了人家药老鼠的剩菜剩饭,怕它被哪个天杀的偷狗贼捆去宰了卖掉,怕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,在这一片寒夜无边里永远地离开了我。

不敢熄灯,唯恐灯灭也成了某种征兆。

等了不知几时——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,对时间流逝总是这样不敏感,那一段跨度就像是掉进了间隙,可能是被冻结了,也可能被无限加速——待我终于听到木门吱呀的声响,抬眼看到的是它叼了一团黑影。

是猫。

那猫真是瘦啊,翻出肚皮仿佛都能见到骨头似的。不知道是它本来就如此羸弱,还是我家狗子体态过于健壮,两相比照之下,反衬得正常身量的猫无比幼小起来。我走过去,狗也轻轻地把猫放下来。小东西尚且对新环境抱有几分敌意,虽然在场一人一狗都不会对它做什么,但我还是给它留了一段距离,不敢太接近。仔细瞧了,才发现猫浑身湿透。没可能是狗的唾液,毛发上都是半干的泥,大约是被车溅了一身水吧。

那几年小汽车在这地界还不算常见,甚至村里平坦的大路也没有几条,冬天降水多,地面总是坑坑洼洼,积了几潭水。猫一时不慎被溅了一身污水是小事,躲在停靠半日的汽车底下取暖,被发动的机子轧死也是有的。我当然无从得知眼前的黑猫经受过多少日的流离,但这恍如天生的敌意显然没法作假,也许在村头跟数只野猫抢过食,也许是翻人家墙壁时被碎玻璃割了肉,陈年旧患,一一嵌进心里,以至于对外界不善的气息太厚太浓。

狗晃了晃尾巴,低头舔了舔猫,又转头看了看我。

于是我去准备脸盆热水与毛巾——还能怎么,养呗。


猫原来是只短发精神小伙,这事我日后才反应过来,我还以为……

很多年后我才发现我的以为我的预感往往作不得准,就像俗话说梦是反的一样,但那时候我不可能,也没有机会去一一验证,这种有如逆向言灵一般的事。日子忽然热闹起来,照旧平稳地过着,用与村口河川相同的速度流逝着。我曾认定这样的时光可以无忧无虑地持续下去,猫和狗相处融洽,睡同一个窝,盖同一条毯,吃同一锅饭,出去见到的,也是同样的景色。

这儿的冬天相当冷,又落雪,很不痛快。但毛茸茸与毛茸茸埋在一起依偎着取暖,说不定比我烧土灶时火光映红面颊还要快乐。

我曾以为它们确实要好过一段时日。后来我发现我错了。

因着猫热爱攀爬的本性,我时常担心它一时不察,从灶台旁边的高台摔落,跌进那口黑漆漆的大锅里,就像狗最终消失的那样。但没有——猫是这样稳定,不会轻易动摇的动物。

就像狗走了,它也没伤心过一样。

之后的事情我却是记得不大分明了。我老了,独居男人逐渐连自己也照料不好了,还怎么分出精力去照看本是养来顾家的动物呢。而自从狗被偷了之后,我越发频繁地想到死亡,想我哪天躺在床上,再也醒不过来,猫肯定连个眼神也不给我,毕竟狗没了那么久,猫却一直照样过活。

……狗是什么时候没了的呢。

太久了,我几乎都想不起来那天的情景,这么多年过去,我不禁怀疑起我家真的曾经养过一条狗吗。人类似乎有某种记忆保护机制,太过痛苦的会被大脑封存起来,不是被删除,被抹去,只是藏起来,不想被找到罢了。但我大约不是,我只是太老了,老得像踩一下踏板就会惨叫一声的破烂自行车,都该报废,送到回收站去了。

沉重地回想了一下,发现一个称得上恐怖的事实——我的的确确记不清那只狗的名字、叫声以及与我相处过的那些片段了。人都说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,没有人记得,被彻底遗忘才是切实地从这个人世死去了。如果我忘了,那只狗就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了吧,像风吹过就永远不可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了。我与狗相处的这段记忆,也像狗的消失一样,被人家凭空挖了去,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洞。

可我却一直记得最初的那个雪夜,记得狗被偷走后,猫的所有反应。

其实我当时也不敢相信猫这样薄情,自顾自地活得好好的,仿佛从来没有过那狗——然而这无疑是个悖论,如果没有狗,那它又怎么会在这里?那个冬夜的雪落在它身上,不该早就把它压垮了吗?那深沉的,无尽的黑夜,不该早就把它吞噬了吗?

为什么你无动于衷,镇定自若,还可以这么旁若无人地继续活下去。

人总以为只有自己这个物种有感情,其实不然,猪被杀还会哭呢。我无数次地思考猫为什么会这样,难道曾经的并肩是假,相拥是假,温热舔舐是假,难道那狗与其他千百万条狗并无分别。但我终究不会说猫的语言,也就无从就狗的失散与它交谈一番。我又能怎么办,把猫打一顿吗?我到底是舍不得。

它也和我一样,老得不成样子啦,不会再去爬人家的瓦背顶,不会再用自己的爪印弄花邻居的照壁,也再没有曾经被我和狗养出的,那样机敏而矫健的身姿。一人一猫,吃吃睡睡,我干干农活,它随地乱走,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。

几年了,我和猫都只能说是半斤八两,都对狗的事不再惦念了。它大概也老得不记得了,毕竟它们失散的时间,已经比它们相处的时间,漫长得多。


今天也是一个雪夜。

这地方太偏远。几年过去村口大路是修了不少,村里路灯却仍旧破破烂烂,风声响起,原本就残破的灯罩应声而碎,噗地掉了下来,落在泥泞的石板路上。

太寒了。

正与那年相仿,但我已经老得不得不从田里提前回来,准备洗漱完就早早上床了。

近了、近了。仍是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,一脚下去,滋地一声,石板下全是雪水。冷得刺骨,仿佛是想隔着雨鞋将我截肢。提着手电急急前行,忽然瞥见转角处有一头狗。于是我顿住,再也走不下去。
 
我没痴呆,牢记着一个事实,我所熟悉的狗,死在某年无声的黑夜里,被人药倒,绑走,再也回不了家,骨头会被人无情地丢弃,或许最终进到某个焚化炉里,烧得形状全无,灰拉去全填了地。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见到它的。

但在微弱灯光之下,我看见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,落在我的雨衣上,化了开来,像天公蓄谋已久似的,它在这等了我很久很久,仿佛只待我出现,然后趁我不备,将我击倒。我以为我忘了,忘得精光,永远永远也记不起来了,然而我没有。记忆像碎了的沙漏,根本由不得我,内里的沙子就这样流泻出来。

这是和那天一样的雪,曾经落在它们身上的雪。

是吗,原来你是这幅模样,这种叫声——真的太久太久了。

手电筒的光射出来,像回溯时空的魔法一样,冬夜的时间也因此而停留了,我看见雪下落的速度都慢了几分,寒风吹彻,雨衣衣角打了个卷。狗仍在那里,一动不动,似乎是等我出声唤它的名,那个瞬间,我下意识地对着尽头叫出了那个名字。

仿佛为了回应这声呼唤似的——

一团黑影冲了出来。

 

END

 

标题出处:

《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》(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)。英国概念艺术家达米恩·赫斯特于1991年创作的装置艺术。他将一条14英尺长的鼬鲨放进了装满甲醛的玻璃柜里。

 

灵感来源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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